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8080txt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《天烬云殇(昆仑传说)》 第一章 仙影崖畔 仙影崖下有一个很小的山谷,名为剑仙谷,座落在昆仑山的南麓。这里四季如春,风和日丽,从没有暴风澎雨之时,是山坳深处含着的一方世外桃源,恰好能供给村里五百四十六人的衣食无忧。 剑仙谷里有村人所需要的一切。谷,肉,菜,茶,井盐。崎岖的山势将外出的道路封住,这里偏僻闭塞,却不用担心外敌的侵入。村民们过着暮鼓晨钟的安宁生活,千年如是。 每当丰收的时候,八月十五月圆之时,村人都会在村东的高台上点起火把,供上果,蔬,谷,肉,对天遥祭。他们相信,是天上的月亮,守护着他们。 他们的虔诚,整个昆仑上中没有谁能比得过。 而月亮,也会在这一天大放光明,为他们照耀出一个清凉世界。站在高台上,他们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躯体在月光下化为透明,五脏六腑历历在目。他们知道,正是自己的纯净,才让他们得以享受这桃源之乐。于是他们便在清明的月光下载歌载舞,舞姿在崖壁上映出一连串皎洁的影子。 这天正是八月十五,月亮就仿佛是一枚巨大的银盘,将村子照成了白昼。村里的人格外欢喜,他们彻夜舞蹈着,每个人都相信,自己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安宁而幸福下去。 月中,忽然露出了一串黑点,渐渐扩大。村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变化,不由得住下了舞步。 黑点在不断增大,渐渐地,每一个都要比月亮还要大十倍。 一连串嘹亮的鸣叫声响彻天际。村人们从来没听过如此动人的鸣叫声。 那是一头头巨大的青鸾,伸展开的翅翼广达丈余,在空中盘旋着。月光与黑夜在它们的身躯间交织着,投射出隐秘的七彩光芒。 剑仙谷村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鸟。 等青鸾在周围的巨石上停驻时,他们发现,每只青鸾的背上,都骑坐着一位少女。她们银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,在月光下迸发着迷人的光芒。月影迷离,照得她们的容颜也有些恍惚。只在惊鸿一瞥中,亦流露出动人心魄的美艳。她们的身上,缠绕着暗赤色的纹路,却是用一种神秘的涂料直接绘在身上的。 此外不着寸缕。 她们是什么人?村人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来。 夜色中的精灵,如此美丽眩目。 她们一定是月中的仙子,听到了村人虔诚的呼唤,是以降临在凡尘中。村人们由衷赞叹着。 她们带来了什么样的赐福? 村人们跪了下来,喃喃讼祷着,向她们跪行而去。 为首的青鸾忽然一声长啼。它背上的骑者忽然抬手,用力向下一挥。这时,偶尔望向她的村人,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,她那美丽得不可方物的脸庞,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冰冷。 所有的青鸾忽然齐声长啼,瞬间冲天而起,卷起狂烈的暴风。它们升起在空中,猛地一头扎入人群中。瞬间,几十个人被抛起。他们在空中尖叫着,突然,身子被切开,大蓬的鲜血立即从他们尚在挣扎的体内涌出,激射空中,化为满空血雨。 村人们仰头,震惊地看着,血雨浸到他们眼睛里,他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又是几十个人被甩到空中,这一次,他们看清楚了。青鸾背上的少女们手中都握着奇形的利刃,正是她们,斩开了亲人们的身体。 她们不是月中的仙子吗? 村人们惊恐地喊叫着,四处仓惶奔逃。青鸾的鸣叫声几乎贯穿整个村落,达成一道密集的搜索网,一波一波,将完全无法抵抗的村人抛向空中。 血雨越来越浓。 少女们冰冷的脸庞,开始变得炽烈起来。她们身上的纹身,经血雨侵染,渐渐变得赤红,宛如一道道饱吸鲜血的蛇,紧紧缠绕在她们**的身体上。狞乱无遮。她们原始的**,渐渐在浓冽的血腥气息中苏醒,主宰她们的躯体。 她们的动作渐形狂乱,唇间发出的长啸,竟比青鸾的鸣叫还要高亢。 却又戛然而止。 整个村落已被撕扯成残片,所有村人的血,都已流尽,化成漫天黏稠火烈的红。青鸾与少女们在红的围裹中,寂静而立。似在回味那每一滴最后的饥渴。 缓缓地,青鸾震动着疲乏的翅膀,载着少女们越飞越高,再度化为月亮暗面中的黑点,直至隐没。 而剑仙谷中的红,也已变成了暗赤色的影子,被晨风吹灭。 三十里外,一面水镜破裂。镜中映出的剑仙谷中的景象,化为淡淡的水烟,蒸腾成虚无的幻境。 少年伸手,将水中的蜡烛拿出来,轻轻捻熄。 “各位想必都看到了,这就是青鸟族。” 少年盘膝坐在石上,一袭麻衣如雪,将他整个人遮住,但他的脸色却比衣衫还要苍白。 石前站着六位老者,但没有人觉得他是无礼的,因为,他的腿从膝盖下就不能动分毫。 他如云一般,却只有云一样飘逸的姿态,没有云的流转自由。 是名云殇。 “她们是昆仑山上的魔族,战力极强,却暴虐成性。嗜杀嗜血,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出动屠灭一村。仙影崖已是昆仑山上最后一个村子了。” 他的目光,徐徐流过六位老者:“本来,昆仑山上的魔族还有另外一支,名为金乌族,虽非青鸟之敌,却也只是略处下风。但千年之前,金乌陨落。如今,唯有人族对抗青鸟。青鸟族乃禀传西王母血脉而生,力量玄妙广大,可称为魔,亦可称为半神;而人族近千年来却日渐凋零,如今连剑仙都无人修成,只能被青鸟族任意屠戮了。” “而人族却还分为三派,千年来蜀山、昆仑、蓬莱三宗互相攻伐,实是……” 他微微叹了口气,双眉间锁住了对生者的悲悯。他的手,却在一张帛上快速地描绘着,依稀是水镜中的幻像。 这六位长老是昆仑派的空长老、寂长老,蜀山派的灵长老、幻长老,蓬莱派的虚长老、明长老。他们是三派中实力最强之人,每年都约在此处争斗。而云殇乃是黄帝正传末裔,被他们约来此地做见证人。 空长老稽首笑道:“往年如此,但今年不同了。今年我们六老再聚,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 云殇:“请讲。” 空长老:“青鸟族已灭尽昆仑山上所有族群,她们以生人为食,日后必定会出山,屠戮人族。大难当头,三派决定联合。而盟主之位,想请云殇大人担任。” 云殇眉毛掀了掀。这实在是个重大的决定。他没料到,素来权心极重的六长老,竟然会做出这样的牺牲。也没有料到,青鸟魔族的威胁,竟能让蜀山、昆仑、蓬莱三宗放弃千年恩怨,携手对敌。 他沉吟不答。 灵长老:“我们知道这个请求实在太过份,因为此盟主之职,不是权力,而是责任。盟主必将率领三宗对抗青鸟魔族。但以学识、襟怀、血统、智慧来看,如果云殇大人都无法胜任,别人就更不行了。只求云殇大人以天下苍生为心,为我们求得一线生机。” 云殇:“青鸟族战力天下无双,诸位方才见到的只不过是青鸟卫队,而青鸟族的女王实力要胜于普通青鸟族人百倍以上,绝非人力可抗。我的确有一方法,可对抗青鸟族,这盟主之位,就由我暂摄。日后再传于有德有力者。” 六长老大喜,一齐敬拜,口呼:“盟主!”他们的目光,不由得都落在了云殇的腿上。虽然云殇为黄帝后人的缘故,被尊为“衍帝仙”,地位超然,而且传说他灵心无双,但他的身体却自幼孱弱无比,无法修炼任何道术、剑术。六长老望着他的时候,心底都闪过一个词。 木傀儡。 昆仑山东一千里,有山名神虚峰。山上终年积雪,白如玉石。山顶积雪之中,却有一座湖,莹澈晶透,终年不结冰。 一头青鹿载着云殇,立在湖边上。 云殇躬身道:“请长老们吩咐下去,放干湖中之水。” 六长老答应,各自率领着派中弟子站在湖的四周,运动仙法。几十支仙剑随着剑诀从他们袖中飞出,射进湖中。 顿时,湖水就像是沸腾一般,轰然巨响,仙剑旋转着,形成一个光彩夺目的巨柱,卷着湖水冲天而起。湖水一出山沿,立即倾下。山上积雪受震,发出一阵牛吼,开始崩塌。六长老一扬手,所有弟子连同云殇起在空中,剑诀催运,不多时,湖中之水就被逼干。 露出的湖底却是漆黑色,石不像石,泥不像泥。 云殇叹了口气:“这是劫灰。” 传说上一个世界将灭之时,劫火燃烧,不将一切全都烧尽不熄灭。而烧尽后,便只留下劫灰。 难道对抗青鸟族的办法,就在劫灰之下吗? 三宗长老连同众弟子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了兴奋、期待之色。 他们开始小心地挖开劫灰。 整整挖了一日一夜。当金乌再度西坠,明月再度东升时,他们终于在劫灰中,挖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。 那是一个人,闭目躺在劫灰中间。劫灰将他包裹着,他像是上一世界所留下的唯一残骸,与劫灰一起,遗弃在这个世界。他的容貌很年轻,但头发却极长,仿佛已生长了千百年,也像是一件袍子,将他的全身包裹住。 似乎,在劫灰下的无尽岁月里,就只有头发在生长着,而其它一切都亘古未变。 劫灰,时光,乃至整个世界,都像是一具棺椁,将他深深埋葬。他双手交叉,置于胸前,依旧陷入沉睡。 三宗弟子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劫灰中抬出来,放到了石上。 云殇静静地等待着。 朝阳慢慢自地平线出现,掠过皎洁的雪线,将光芒投注在他身上。这个劫灰下的人,就像是被点燃了一般,迸射出一串金光。神虚峰就像是笼罩在金色的火焰中,变成了另外一个太阳。 而缓缓的,金光收缩,化成一团团金雾,钻进了劫灰下人的身体里。 阳光召唤下,劫灰下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。 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,就是云殇。 那一瞬间,他记住了云殇的微笑——那是云一般淡而清澈的微笑。 似乎还不习惯夺目的阳光,那人低下头,却见云殇手中展开一方帛锦,正以流云般的笔调,描绘着他的容貌。 那人轻轻问道:“我是谁?” 他的眉毛锁着,目光从雪山上落下。一切都那么熟悉,却又那么陌生。 云殇微笑:“如果你愿意,你可以有个新的名字,叫做‘烬’,因为你是在上一世劫灭后的灰烬中出世的。但如果你想知道你原来的名字……” 他的目光掠过六长老,掠过所有弟子,掠过大地上奔走的一切生灵,越过那高居于千里外的昆仑山上的青鸟族,越过昆仑山顶与天相通的天梯。而后缓缓道: “你本名青阳。你是黄帝之子。千年之前,你因犯下大错,被黄帝沉于劫灰之下。” “你还记得,你的错是什么吗?” 烬,这个劫灰中出世的少年,皱起了眉头:“不记得了。我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 云殇:“神魔混战之后,人、妖、魔三族逐鹿天下。最终黄帝率领人族击败妖族,将妖皇封印在将军墓中。然而黄帝之子青阳——也就是你——由于久居上位,傲慢无比,诱惑黄帝座下的邪神西王母,盗出蚩尤之血,创生出了青鸟魔族。从此,青鸟族犯下的所有罪孽,都需要你来承受。而今,青鸟族即将飞出昆仑山,猎食人族。你必须要扼止这种罪孽。这是你的责任。” “灭青鸟族。” 烬的身体颤了颤。这四个字中浓重的血腥气息,令他感到一阵惊惶。这四个字,由云殇这样云淡风轻的人吐出,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决绝。 云殇注视着他,目光中充满了恳切。六长老、众弟子亦然。仿佛他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带来救赎者。 缓缓地,以云殇为首,他们尽数跪倒在烬的脚下。 烬有些茫然地坐起了身子。初出的朝阳将所有一切涂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,他忍不住喃喃重复:“灭青鸟族……” “这是我的责任……” 他的眸子,缓缓落在云殇的身上:“我该怎么做?” 云殇恭谨地行礼:“首先,您需要休息。然后,您需要回复力量。” 第二章 龙之圣血 传说,黄帝坐下的邪神西王母居住在昆仑山,昆仑山顶有天梯可上通天界,那里便是西王母的住处。西王母处不仅有有不死仙药,还有天下无敌的剑法。 传说,修成其剑法之人,连神都可诛灭。西王母自创造青鸟魔族之后,就再也不履尘世。通往天界的天梯渺茫,唯一的入口就藏在青鸟族的根本重地——青鸟血池之中。 昆仑山有了西王母的佑护,方圆百里之内,四季如春,遍布奇花瑶草,珍禽异兽。但昆仑山东侧,却有一处山谷,遍地赤红,寸草不生。山谷尽头是一处赤红的山洞。如果能耐住洞中灼人的烈焰走到山洞尽头,会发现洞中唯立着一石柱,此外别无一物。这与周围盎然的生机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 每一位去洞中采药炼丹的剑仙,路过石柱下,都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阵莫名的伤感。似乎,这里曾发生过令人断肠之事,却又已被岁月湮没,只剩下断壁残垣,引人遐想慨叹。 云殇此刻正在山洞外,他端坐在木质轮椅上,身前一尺处,就是猩红的焦土。他遥望四方,缓缓道:这里是火龙洞,你的剑,就被封印在这里。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,指着山洞中心矗立的石柱:就是那里,你的六龙射日剑。 烬站在他身边。他永远是沉默的,或许是因为这世界对他是如此陌生。在一切都处于茫然未知时,他只能选择相信云殇。 或许是因为云殇的笑容是那么柔和沉静,让人不得不信任;又或许是因为,他睁开眼睛后的第一眼,看到的就是这个白衣如雪的少年。 烬缓缓走向山洞中心。 当他的脚步落到焦土上时,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激动了,静静地在山洞中跳涌着,一下下冲击着他的心。而他的心却被一块极坚韧的屏障包裹住了,无法触及。 当他将手放在石柱上时,心底竟升腾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。仿佛在某个莫不可知的轮回里,他曾来过这里。在这里生活,在这里战斗,在这里流血,在这里垂泪。 亦在这里埋葬了自己最心爱的人。 不知为何,一滴泪无声无息地从他眼中坠落。 这滴泪水,落在石柱上,石柱突然崩塌! 尘埃在山洞中缓缓飞散。 一柄形制奇古的剑,出现在他手中。剑柄之上,六条苍龙相互纠结、盘旋着,呈飞纵的姿态奔向剑尖。九只红点,连绵点缀在剑锋上,却由于沉埋太久,只留下暗红的印记。 剑身忽然发出一阵长吟,那是剑的哭泣。重见主人的喜悦,让它动情。 云殇:举起它来。 烬依他所言,将剑锋刺向苍天。 剑身的长吟变为欢愉。隐约之间,苍茫的龙啸声仿佛贯穿天地。六只透明的龙影从剑上飞舞而出,消失在昆仑山顶的碧空中。阳光,却在一瞬间变得那么沉。虚无的光明在这一刻,仿佛被凝成实质,变化为一缕缕通透的光,向剑身上缠绕而去。这柄剑上仿佛有某种强大的吸力,从最深邃处爆发,贪婪地吸收着空中的日芒。 而同时,也吸收着烬的生命。 烬感到极度的痛苦。他忍不住躬下身,剧烈颤抖着,承受着宛如利刃剜割灵魂般的阵痛。 良久,云殇悠悠叹息传来,烬感到阵痛忽然消失。 满空的日光,似乎也变得黯淡了下来。唯有剑光无比耀眼。光芒,就来自剑锋上的那九个红点,却不再黯淡,而辉煌夺目,似是九只隔得很遥远的太阳。 烬抚着剑身,他忽然感到这一幕是多么熟悉。 不错,这是他的剑。他曾与它一起有过多少年少风华,却都被劫灰隐没。 云殇:你可以试剑了。 他缓缓伸手,一只玉笛出现在手中。他吹动玉笛,一股肃杀之气自谷中绵绵涌出。四周,传来一声兽啸。 一头背生双翅的猛虎,呼啸着从远处奔来。在靠近谷边焦土时,它猛然顿住身形。显然,火龙洞中蕴含的惨烈之气,让这只百兽之王也不敢靠近。它随即便发现了云殇与烬,爪鬣飞扬,向着两人一声狂啸。 六龙射日剑在手中震了起来,烬能感受到,在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沉眠后,它对鲜血的渴望。 他又何尝不是? 烬轻轻挥动了一下宝剑。 九点红芒,从剑身上飞出,倏然穿过了飞虎的身体。飞虎连叫都没叫出声来,身上九道鲜血飙出,重重摔倒在地上。 这柄剑的威力,强到不可思议。更为神妙的是,它似乎跟烬心意相通,烬想要它怎样,它就怎样。 烬看着剑上的血痕,看着自己手中无上的力量,却有些茫然:我们要去灭青鸟族吗? 云殇摇头:不。还远远不够。 这时,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:又死了一只。 烬回头,只见一位绿衣少女站在月宫谷的另一端,正蹙眉看着地上的那只死虎。她一袭翠色的青衫在风中萧萧飞扬,短发垂肩,玲珑的鼻子随着眉峰也微微蹙起,格外娇俏可爱。 不知怎地,看着她的忧愁,烬的心头,忽然感到一阵凄惘。 他仿佛见过这位少女。 绿衣少女走过来,俯下身子,摸着死虎。她抬头望着烬:你为什么要杀死它? 烬无法回答她。看得出来她很在意这只飞虎,他能告诉她,他仅仅是因为试剑而杀它的吗? 女子站起身来:如果你仅仅只是为了吃肉的话,那么,你完全可以不用杀它。世上有庖厨之术,以蔬、果、菜、谷可制出跟肉色、味、香、形完全一样的食物来,足可替代肉食。何必再杀这些可怜的动物? 如果你是恃强凌弱,那就另当别论。 她春樱般的嘴唇在烬的目光中微微嘟起,似乎在埋怨,又似乎在为逝去的生命而悲伤。 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,只是久久注视着她——却不知道这长久的凝视是为了什么。 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地解脱。仿佛长久的祈祷,终于得到了神明的回应。万年的苦行,不曾辜负那遍历荆棘的心。 我不是恃强凌弱。 少女笑了。她的笑容中有一种动人的力量,仿佛整个人,整个心都在笑。也仿佛周围的一切,也在与之同笑。 奇怪的是,她的笑竟让烬有种莫名的悲怆。 似乎,前生他屠城灭国、都不曾换来她这一笑。 烬回过头,对云殇说:我们能带她回去吗? 云殇微笑着点了点头。 烬对少女说: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?我希望多看到你。 少女:那你得答应我,以后不能再对这些可怜的动物出手了。 烬:我答应你。 少女又笑了笑:我相信你。你可以叫我汐。潮汐的汐。 汐,烬用力地记下了这个名字。这个名字温婉,惆怅,令他忍不住就想呵护她,让她不受伤害。 云殇的画笔,却没有停下来,画卷徐卷,将两个小小的身影,图在了手中的帛卷上。 他的衣衫在风中飞扬如春雪。 两个人,是一个世界。三个人,便是一个故事了。 汐的庖厨之术果然高明,她用野果、野谷做出的素鱼、素肉味道鲜美之极,博得了大家的一致称赞。汐的话也很有道理:“肉是野兽身上长出的,而野兽是靠吃草长肉的,那么,肉当然可由野草、野菜来制得。不能制得的话,那一定是我们的方法不对。” 众弟子纷纷赞同。 烬站得远远的看着她。他忽然觉得,她的笑容似乎能灼伤他,看着她的笑,他的心泛起隐隐的痛。似乎,在冥冥中有一条纽带,连着他与她的心。一旦她笑,这条纽带就牵动起他的心底深处那道不可触摸的伤痕,牵得生痛。 汐向烬走来。她攀上烬身边的一块大石,坐下来,望向天空,双腿在山风中轻晃着:“我有一个理想。有一天,我可以发明一种食物,所有的生物,无伦什么种族、无伦食草还是食肉,都喜欢吃它。这样,它们就不用再打来打去的了。你说,我这个理想能实现吗?” 她突然转头来,看着烬。短发萧萧飞扬,掠过山中的暮岚,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鸟儿掠过昆仑山上的积雪。 烬点了点头。她会实现的。 他会帮着她实现的。 汐笑了,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,扔给烬:“你可以给我一滴你的血吗?” “要造出所有生物都喜欢吃的食物,就必须要取得天下所有生物的样本。我要走遍天下,见到每个人,都请他给我一滴血。见到每只猫、每只松鼠、每只山熊、每只鱼……都鞠一鞠躬,请它给我一滴血。你说,我要到多少岁,才能够收集到所有生灵的血?” 烬没有回答,他只会聆听。汐兴高采烈地自己回答:“我想,要到九百九十九岁才行!你说,我能活到九百九十九岁吗?” 烬点了点头。 她这么年轻,这么善良,这么有活力,一定能长命百岁的。 就算不能,天界还有长生不死药,他会为她求取。 他刺破手指,将一滴血滴在玉瓶里,抛给汐。 汐笑着晃了晃玉瓶,收了起来。“你也要好好活哦,到时候我让你第一个先吃!” 这,像是一句约定。 九百九十九年,多么漫长的一个约定。 汐笑了笑,转过身遥望着云殇。远方的树下,云殇手中已经换了另一块帛巾,拿起画笔,将欢乐饮唱着的众人一一描绘下来。 他在做这一切时,宁静恬和,眉眼如远山。 汐看着他,微笑道:“云殇,你能不能给我一滴血?” 云殇专心作画,轻轻摇了摇头。 汐有些惊讶:“为什么?原来这么小气?” 云殇不再说话。汐轻轻撅起了嘴。她对烬说:“烬,你帮我求一求云殇嘛,他一定会听你的。就一滴血而已!” 烬沉默了。 云殇决定的事情,是不会轻易更改的。他抬头,迎着汐期盼的目光。 “我一定帮你拿到这滴血的。你放心。” 第二天,烬对汐说:“你会做海的味道的饭团吗?我没见过海,想尝尝大海是什么味道。” 汐自信满满地握起拳头,在他面前晃了晃:“当然会,你给我两个时辰。” 烬笑了笑,转身离开。 他迎着朝阳走了。中午的时候,他还没有回来。 云殇眉间的清淡,终于变了,他问汐:“烬去了哪里?” 汐摇了摇头。云殇的眉头深锁:“他的力量还未恢复,更无法控制。如果遇到强一些的对手,会陷身极为危险的境地。” 汐禁不住担心起来,放下了手中的饭团。 东方,突然出现了一道黄金色的剑气。剑光纵横,萦绕着天宇闪了几闪。汐忽然莫名地心慌了几下。 云殇脸色骤变,他驾起青鹿,向剑气传来的方向纵去。 烬回来了,却是躺在云殇的怀里。他一手紧紧握住射日剑,另一只手抓着一只巨大的龙头。他抬起苍白如纸的脸,勉强向汐笑了笑,便晕了过去。 遍体鲜血,已将他的衣衫全部沾湿,看不出本色。 汐忍不住哭了起来。 云殇叹了口气:“他失血过多,需要静养。”说着将烬抱进了屋内。 汐追了几步,在云殇冰冷的目光注视下,还是没敢贸然跟进去。她担心地看着烬苍白的脸被隔绝在房门后,心里一阵茫然。 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要跑出去,而且还是去跟黑龙潭里修炼了千载的毒龙打架。他的左肋被毒龙啃了个大口子,深可见骨,血都快流干了。 室内,云殇默默地卷开袖子,他将手臂割开一个口子,鲜血从他的体内流出,流进烬的体内。 他们都是黄帝的后裔,血脉本就相通。 随着鲜血注入,烬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血色,云殇的脸却变得更加苍白,仿佛随时都会晕倒。但他没有顾得上喘息,迅速从怀中掏出几道灵符,小心翼翼地封住了烬身上的伤口。 毒龙皮本有疗伤之用,他又将整张龙皮剥了下来,包住烬的身体。 这一切完成后,云殇几乎已耗尽心力,无法再完成任何一个简单的动作,只能坐在床边,一动不动。 良久,他默默地看着烬,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。 云殇离开后,汐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。烬也苏醒过来,冲着她勉强露出了笑容。他挣扎着从龙皮中探出手来。 汐握住了他的手。 他的手中,有一个玉瓶,装满了血液。 汐忽然明白,那是云殇的血。烬独斗毒龙,几乎丧命,只不过是为她取得云殇的鲜血。 他竟然几乎流尽了遍身血液。 为了她的一句话,为了她的那个渺茫的理想。 汐忍不住哭了起来。她的哭声是那么柔软,是一声嘤咛。又像是一串风铃,挂在寂静的檐前,轻轻地摇响着。 仿佛是遥远古卷中的淡淡思念,三生前的一次回眸。 烬却笑了,笑容苍白而温暖。“你做的海的味道的饭团呢?” 汐低下头,将饭团拿出来了。饭团已经被她挤得破裂了,她把饭团掰成碎块,放到烬的嘴边,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下。这个简单的动作,忽然让烬有了三生三世的感觉。 月,宛如银盘,升起在昆仑山上。 传说当月亮升起的时候,海就会晃动,形成潮汐。海的味道,就会变成潮汐的味道。 连海的味道都能做出来,那么,她一定能实现理想,做出天下所有生灵都喜欢吃的饭团。那时,就不会再有杀戮,活着的都会幸福。 那时,他和它们就一起围坐在汐的身边,听她讲她下一个理想。 那时,已经过了九百九十九年,而她还会一样年轻,美丽,无伦说什么鼻子都会轻轻皱起,附带着甜美的微笑。 没有命运会将她禁锁在不自由的山谷中,愁眉不展。 第三章 黄帝少子 烬的伤好得很快。三天之后,他就可以下床活动了。七天之后,就与受伤之前一模一样。 每一天,云殇都会带着他到村东的高台上,接受太阳的沐浴。烬甚至能感到,阳光像是有生命一般,会渐渐在他身边聚集,然后钻入他的体内。每钻入一缕,他的伤势便好上一分。云殇说这是因为他修习的是太昊之术,得先天真阳,与日相通,日不灭则身不死,只能被封印、沉眠于劫灰中,而不会被杀死。无论烬受了多重的伤,只要沐浴日光,则先天真阳之气就会慢慢恢复。这也是他青阳之名的由来。 神魔混战,那是万万年以前的故事…… 烬点了点头。他终于对自己的来历有了一些了解了。他又问云殇,他是怎么诱惑西王母造出青鸟族的。云殇静默了一会,他清明如月的脸上难得地翳住了一抹阴云。 神魔混战之后,人、妖、魔三族逐鹿天下。人族与妖族联合封印了魔神蚩尤。人族与妖族的实力大大增强,人族中也出现了剑仙这样强大的修真者。于是在魔族战争结束后,人族与妖族开始觊觎神明的力量,争夺天庭的统治权。 最终,在千年大战后,黄帝率领人族击败妖族,将妖皇封印在将军墓中。 但此时,有一个人觊觎神明的无上威严,诱惑黄帝座下的邪神西王母,打开封印,盗出了蚩尤之血,重新创生出魔族中最为嗜血而强大者——青鸟族。 这个人役使青鸟魔族,展开了对人类及万物的大战。如果青鸟族获胜,他也将成为新世界的神明。 这个渎天之人,就是你,烬。你就是黄帝少子,青阳。正是你,让西王母重造出魔族中最为强大的青鸟族,也让天下重新沦入乱世。你从劫灰中醒来的责任,就是终结这场即将让天地沦为血海的魔劫。 青鸟族由你而起,亦必须由你而灭。 烬怔怔地听着。是的,这是他的责任。 云殇看着烬,他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,看到他痛苦的灵魂。 他缓缓道,后来青鸟族为了追逐力量,堕入魔道,以生人为食。她们吞噬各种生灵的血肉,实力大增,杀得昆仑山人族、半神之族联军大败千里。你发觉情况已经失控,追悔莫及,于是离开了青鸟族,想找到西王母,合你两人之力封印青鸟族。但西王母却从昆仑山上消失了,再也无法寻见。此时,青鸟族得知你的图谋,兵围昆仑山下,想要杀掉你。众叛亲离的你万念俱灰,最终放出射日剑中的太阳真火,将昆仑山烧为劫灰。 而你,在劫灰中沉眠。 千年过去了,新的昆仑山在废墟上诞生,青鸟族却因与你一战遭受重创,实力大损。终至于被人类联合万灵之力困在昆仑山中。昆仑之外,则是人类的天下。从此诞生了人王的时代。 他静静地叹了口气:多么恢宏的时代。 可惜,没有任何恢宏可以持续久远。人类曾经辉煌无比,但,当他们掌握了天下之后,他们便开始内斗,蜀山、昆仑、蓬莱三宗彼此攻讦,终至于实力大损。而蛰居昆仑山中的青鸟族,却在卧薪尝胆中重新取回了力量的主导权。 于斯,天下安危悬于一人之手,只有他,拥有灭青鸟族、维护人类的力量。 力量,亦即责任。 亦是他的罪。 云殇注视着烬,缓缓道:黄帝的少子,上一个乱世的缔造者及毁灭者,你愿意承担这份责任吗? 烬沉默着。劫灰之前的记忆,他已丝毫不能想起。但云殇所叙述的往事,却隐隐在他心底共鸣着。 他抬头遥望,昆仑茫茫,人类繁衍生息的大地,在他的眼前展开。 帝王将相,贩夫走卒。尽管他习惯了以神明的目光去看他们,鄙视他们,但此刻,他忽然感觉到他们是如此亲切。他们每个人的力量或者薄弱,却创造了不朽的文明。即使黄帝,蚩尤,西王母,诸天神魔,甚至他,都为之赞叹的文明。 甚至,已超越了神明。 这流传的文明,才是最强之剑,令上古之神甘愿退出历史的舞台,将荣耀归还给人类。 而只有他,神的后裔,尚徜徉在世间。他的责任,就是为他们扫去嗜血的青鸟魔族。 这是他的责任,他必须要去完成的。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。 云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。 六龙射日剑以日为本源,力量无穷无尽。日不灭则力量无穷。当日你手执此剑,连西王母都要退避锋芒。但现在却连一条毒龙都赢得如此艰难。这是因为你在劫灰沉睡时,所有的记忆都已失去,包括如何去运用你体内的力量。 只有受控制的力量,才是可怕的。不受控制的力量,是匹野马,伤敌之前,先伤自己。我今有一法,虽然不能取回你本来的记忆,但可让你得到这世界上最古老、最原始的记忆,你必将能从这股记忆中,找到控制射日剑的方法。 他风轻云淡的面容上泛起一阵肃然,一字一字道:杀死青鸟族女王! 青鸟族中有一个血池,历代青鸟族人,都要割破手腕,将自己的血流入血池中。由于青鸟族的力量来自于血,因此,这个血池就集中了青鸟族所有的力量与记忆。只有青鸟族女王才被获准进入这个血池,汲取血池中沉淀的记忆。因此,历代青鸟女王都拥有传承自上古的记忆,精研各种秘法魔术。你若能杀死青鸟女王,将其鲜血淋遍全身,你便可以取得青鸟族历代传承的记忆,从此拥有可控制六龙剑的力量。 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。 但想杀死青鸟女王,谈何容易!如今的烬力量大减,几乎连一条毒龙都打不过。而任何一个青鸟族人都可随手屠龙。 这一计策,无疑天方夜谭,自寻死路。 烬没有说话,他知道云殇既然如此安排,就必定会有办法。 果然,云殇伸出手:你换上这些衣服。 他手中拿着的,是一套女子的衣衫。烬觉得有些面熟,他突然想起,那是汐身上穿的绿衣。 云殇为什么让他穿汐的衣服呢?他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。 云殇淡淡道:青鸟族嗜血,拥有族中最强力量的青鸟女王,受血咒的影响也最重。每到月圆之时,青鸟女王周身血液沸腾滚烫,必须要吸食少女的鲜血,才能压制下去。你穿上汐的衣服,乔装为她,埋伏起来,施以偷袭。那时她心浮气躁,功力大损,不难一击成功。 烬点了点头。他很相信云殇。 云殇既然说能够成功,那就必定有成功的把握。 云殇骑着青鹿,引着烬来到昆仑山北麓的一处平台上。平台极为清净,似乎是由一块大石削成的,隐隐有石纹透出。 青鸟族的栖息地 烬将汐的衣裳穿了起来。只是,汐是短发的,他的头发却长几乎及地,有些不像。云殇取出一把短匕,亲手将他的发裁短。他静静地立在花树下,阴影将他遮住了,的确有几分像一位静默的少女,在明灭不定的月光下,几乎难以分辨。 六龙射日剑藏在他的袖中,随时可以挥出。 云殇又嘱咐了他几句,便骑着青鹿离开了。广大的天地,就只剩下他自己。 他抬头,月亮是那么圆,缓缓地在头顶流转着。他想到了自己的责任,想到了上古之时,他与西王母曾经创造族群,与神明一起争夺天下。 那会是怎样的传奇。 而今,亲手埋葬这份传奇,即是他的责任。 他还会不会再见到他的西王母?烬的心头泛起了一阵茫然。 汐甜美的笑容,仿佛一朵夜风中的花,突然绽放在他脑海里。 他禁不住感到有些惆怅。 一声清啼,划破天际。 此刻,月轮正当中天,明亮的光芒几乎将昆仑山烛得宛如白昼,却是一片惨白。烬忍不住一惊,急忙从幻象中清醒过来。他握住了剑柄。 一匹背生七彩之翼的青鸾,缓缓从天而降,落向石台。这只青鸾比屠杀剑仙谷村落的那些青鸟卫队所乘坐的还要大上几分,雄姿伟岸,羽翼飞扬。紫色的双目顾盼生威,比烬搏杀的那只毒龙还要威猛数倍,精光闪烁,气势夺人。 烬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。 青鸾的背上,虚虚地坐着一个人。与那些卫队不同,她身上穿着一袭轻衫,就像是烟雾一般将她拢住。她头上的凤冠提示她的地位尊崇无比,一股威严而高华的气度隐然自她身上泛生,让人不可逼视。只是,她的脸上闪烁着一道赤红之气,就如同火焰般烧灼着,她的呼吸,也不由得时而急骤,时而粗浊,仿佛强力在忍受着体髓深处的折磨。这让她的身子不住地拧动着,抓着青鸾的手时而拧紧,时而放松。 她落在石台上之后,青鸾恭谨地垂下双翼,侍奉她缓缓走了下来。她重重地呼吸了几下,举目张望着。 很快地,她看到了烬。 烬侧身坐在石上,右手隐在阴影里,紧紧握着剑柄。他的头低垂着,遮蔽着自己的面容。青鸟女王脸上泛起了一阵惊喜,快步向他走了过来。 她张开了双手。也许是她习惯了狩猎,并没料到猎物会抵抗。也许是她体内的焦渴搅乱了她的理智,削减了她的力量。 烬也没有想到,她此时的手,竟是那么绵软无力。 传说中那可以洞穿星辰、催灭山岳的力量竟无影无踪,她此刻仿佛只是伸出手,伸向一个等候已久的人。 烬猝然跃起,抢入了青鸟女王的怀中。射日剑剑锋上的九点日芒,猛然炸开,在惨白的月色中撕裂出九道耀眼的光芒,一声裂响,全部没入了青鸟女王的胸前。 半柄长剑,深深地刺入了她缠绕着暗赤色血纹的体内。 青鸟女王全身陡然一震。她的脸上露出惊骇,慌乱,恐惧,疑惑的种种表情:你……你不是…… 她的面容猛然变得狞厉起来,双手一展,十根指甲猛然闪起了森寒的光芒。她陡然一声长啸,明月倏地一暗,仿佛天宇中的光芒被她拢在了手中,化成漫天暴雪,向烬猛然轰击而下。 刹那间,烬仿佛感到整个天地都在崩塌,他的身体就像是夹在暴风雪中的蝴蝶,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撕成碎片。 他一咬牙,全部力量都贯进了剑柄中。 六龙射日剑发出一阵酸涩的长鸣,一寸一寸,斩入了女王的身体。女王的惨啸声几乎让烬忍不住想放弃,转身逃走。 但,他坚定地顿住了脚步。 终于,他的手触到了女王的身体。整柄剑,都嵌在了赤红的血纹中。女王的力量,像是骤然失去一般,啸声戛然而止。 鲜血,从剑柄处涌出,向烬涌了过来。烬从未想到过,一个人体内,竟然有这么多血。那些血是黏稠的,带着极为浓重的腥气,又仿佛带着渴求、欲望,紧紧攀附着他的身体,一旦找到毛孔,就立即钻进去,跟他融合在一起。他像是被这些血包裹着,成为它的俘虏。他心底忽然兴起一阵惊恐,却已无法摆脱这黏赤之血的掌握。 他变成了一个血人,全身都被血包裹了起来,他的思绪,也陷入了静止。他的心,本被一块极其坚韧的屏障包裹着,但此刻,这块屏障却形同虚设,这些血轻易地涌了进去,将他的心灌满。 他立即感觉到,他的心,原来是多么空虚。 广大的知识以及记忆,立即将他充满。多到他无所适从,只能呆呆地看着,看世界变幻生息,轮回生灭。他心底,忽然兴起了一个热切的期盼:他能不能从这么庞大的记忆中找出他自己来? 但,他随即失望了。这些记忆虽然庞杂,但没有一丝一毫是关于他的。 因为,这毕竟不是他的记忆。 他缓缓张开眼睛,却感到了一丝惆怅。 六龙剑仍握在他的掌中,青鸟女王的身躯,却已干涸了。她所有的血,都涌流在他体内,她的知识,化成了他的知识;她的记忆,化成了他的记忆。 那是青鸟族全部的记忆。 他轻轻一抖,将青鸟女王的遗蜕震在地上。他的目光横过六龙剑,剑身上黏稠的光芒在他的目光中分解成一缕缕,每一缕都有着不同的姿态,代表着不同的力量。虽细微但绝不相同。九点日芒明亮闪烁着,太初之初就存在的种种剑技,在他心海中一一呈现。 他抬头。 天地万物立即被撕拉到无比之近,争相将它们的秘辛讲给他听。他在瞬息之间就能觉悟千年,亦可在举步之间游历天下。 他已能掌控六龙剑中那庞大宛如无穷无尽的力量,将之纳为自己所有。 他只看了那青鸾一眼,青鸾便发出一声惨叫,落荒而逃。 他的目光垂下,看着已化为蝉蜕败叶般的青鸟女王,忽然没来由地发出一声叹息。 第四章 青鸟魔族 突然,远远地,那只青鸾的身影又出现在天际。它虽然很害怕烬,但仍很不情愿地落在了石台上。 它背上的人,匆匆跃了下来。 烬的眉峰忽然一震。 那竟然是汐。 她的面容,在月光下是如此凄婉。 她一步步向烬走去,但她的终点,却不是他。她缓缓跪下,将青鸟女王的尸体抱在怀中。一低头,泪水纷纷落下,似是想令干涸的躯体重新滋润。 月光下,她的肩膀在不住抽搐,任由无际的悲痛在身体上恣肆冲撞。 烬心头忽然涌起了一阵惊惶,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,错得无法挽回,他手执着剑,心底变得异常迷茫。 汐缓缓抬起头,看着他。她的泪眼,仿佛是夜空中的流萤,又仿佛天穹尽头一颗明灭不定的星辰。 “我骗了你,其实,我真正的理想,不是找一种全部生灵都可以食用的食物,而是想为青鸟族找一种代替品,让她们不用再嗜血。所以我才想收集所有人的血。我相信,一定是血液中藏着某种力量,让她们这么渴求。如果找出这种力量,用另外的方法复制出来,她们就不用再嗜血了。那时,她们就不再是人类的敌人了,不是吗?” 她抬起头,含着眼泪与希冀:“我们就不用再打打杀杀了,不是么?谁也不用再消灭谁了,不是么?” 烬很想回答她,她的哀婉让他感到刺痛,恨不得这悲伤是凌虐在自己身上,而不是她。 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 这个世界,青鸟族还有人族,幸福以及悲伤,正义以及邪恶,对他来讲都是陌生的。只存在上一世不可知的记忆,存在于自己的想象,或存在于云殇的述说中。 他极力想去体会,却始终感觉不到丝毫真实。 或许,只有云殇知道答案,他回去后一定要好好问问他。 他走到汐身旁,俯下身,想安慰她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 汐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他,脸上的希冀慢慢变成了失望。 她垂下头:“或许你早就看出来了,我……其实不是人类。我的真实的身份,是青鸟族的王储。我不叫汐,我的真名,是月汐。” 月汐,这个名字,一样美丽——烬在心底对自己默默说着。 汐擦干了眼泪:“你杀了我的母亲,我本应该恨你的,但不知为什么……” 她没有说下去,只是勉强笑了笑。“她只是将你当成了是我,所以放松了戒备。否则,以她的力量,你已经死去一万遍。” “如今,我却必须要回去,进入血池,成为下一任青鸟族的女王,担当起全族兴衰的大任。这是我的责任。我从小是个不听话的孩子,不肯好好用功,却想着化解青鸟、人族的血怨。母亲从小就对我很失望,她唯一的愿望,就是在她死后,我能担当起自己的责任来。我……我不能让她失望。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。 “我们,真的要厮杀成仇吗?” 她的目光,忽然变得苍凉,看着烬。 她的疑惑是那么强烈,必需要一个回答。 “难道,不能有一个新的未来,人族跟青鸟族放下仇恨,共同在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?”她哽噎着顿了顿。“我们,一定要成为敌人吗?” 她抬头,怔怔地看着烬。 烬握着剑的手抽搐了一下。 迷朦的泪光后,是月汐苍白而甜美的脸。她含着眼泪看着他的身影,竟是那么熟悉。似乎千年之前,她就曾这么哀求过他。 他的心亦曾同样破碎过。 一定要成为敌人吗? 青鸟族古老的记忆在他心底翻滚着,却都是厮杀,背叛,暴戾与残虐。他痛苦地思索着,却无法给出一个答案。 汐的眼眸,渐渐变得黯淡了下去。她抱着女王的尸体,跨上了青鸾。 “我只希望,我们两人不要在战场上相见。” 她静静地说着,静静地远去。 烬张开了双手,似乎想要抓住什么,但,汐就像是一缕风,那么淡,那么柔,却无伦怎么用力,都无法抓住。 无法地久天长。 黎明之前,是最黑暗的时刻。 这个时刻,却最适合于狩猎。因为,这一刻,经过了漫长的黑夜,野兽们都变得困倦,警戒心也放得最低。 而人类最精良的猎手,就趁着黑暗的掩护,悄悄逼近了它们的栖息地。 在昆仑山的南麓,有一片平整的洼地。雪融后的水在这里淤积着,形成一片极大的湖泊。成千上万的候鸟在秋季飞到这里来,稍事休息后再飞往更温暖的南方。湖边也会聚集大量的野兽,有些是在这里生息的,有些则追逐着远古茫茫的迁徙习性。 湖的北侧,有个半月形的湾,无数飞鸟晚上停泊在湾的尽头。而另一头,则聚集着几大群草食性的羊、驼。有些小型的食肉动物逡巡在兽群的外围。 它们丝毫没有觉察到,狩猎者正在逼近。 突然,一声苍茫的号角声响起。 无数只巨箭从黑暗中射了过来。立即有上百只野羊中箭,惨叫着摔倒在水泊里。其余的野兽立即被惊醒,忙乱地嘶鸣着,四处奔逃,乱成一团。 这时,几匹马从黑暗中奔出来,整齐地奔驰着。兽群最外围的野马群立即本能地归成一队,跟着这几匹马奔了起来。而羊群、驼群在慌乱中也跟着野马群狂奔。 几匹马率着这庞大的兽群,围着湖边跑了起来。它们不断地绕着圈,跑过人类的埋伏点。每经过一次,就有大批的箭射出,兽群遇袭,便更加疯狂地奔跑着,却始终延续着本能,跟在领头几匹马的身后。 仅仅只过了半个时辰,就有上千头野兽倒在了湖边。整个湖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。鸟群惊飞,在半空中凄厉地叫着。却对这场残酷屠杀无能为力。 这场猎杀,到后来已变成了单纯的虐杀。不再是为了狩猎,而为了发泄人血液深处埋藏的暴虐。他们故意让奔跑的兽群撞在一块,看着它们互相挤踏,脑破肠流,互相大笑。 直至太阳高照时,这场猎杀才终结。 无数野牛野羊的死尸挤压在湖边,深陷在泥泞中,被一次次奔过的兽蹄碾压成千疮百痍的残骸。更多的尸体中了利箭,飘荡在湖面上,随着潮流向湖水深处漂去,成为食腐者的食物。血与肉成为荒凉的祭品,极为浪费地铺陈在这片远古的大地上。 人类从埋伏处走出来,挑选着品相比较好的猎物。有些兽在将死未死之间,一面被拖曳着,一面惨叫。他们不理会,欢快地唱着歌,成群结队地扛着猎物,向村子走去。 这个冬天,他们可以衣食无忧了。 烬带着六龙射日剑回来时,正好看着一队队正打猎归来。看着人类手中的猎物和脸上的笑容,不知为什么,烬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迷茫。 然后,他找到了云殇。 云殇的笑容中有淡淡的欣慰。因为,他看到了烬的力量的增长。如果说之前的烬,是一条无法控制自己力量的毒龙,那么,现在的他,就已经蜕变成了一条应龙,飞舞天地,无人能敌。 他终于有了灭绝青鸟族的力量。 但烬的眉间却锁满了困惑。 既然万物平等,那么蓬莱、蜀山、昆仑,又有何区别? “我……我真的要灭掉青鸟族吗?” “是的。你必须如此。”云殇的回答不容置疑。“这是你的责任。” 是的,这是他的责任。这更是他的桎梏,他只能这样做,没有别的选择。 “可是……我们不也在吃别的族群吗?你看,我们也要打猎,山猪、狸、豹、羊、鹿,我们猎杀它们,吃它们的肉,喝它们的血。如果我们觉得青鸟族猎杀人类是邪恶的,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猎杀兽类呢?但我们每次打猎回来,都欢欣鼓舞,那我们为什么唯独厌恶青鸟族呢?非要将她们灭绝?” “难道,这不是她们的天性吗?如果是天性,那她们不过是秉承天性而动,是天理循环的一部分。就比如虎要吃狼,狼吃羊,羊吃草。无非青鸟族是虎,我们是狼,而那些被我们打猎的是羊而已。” “为什么我们不灭掉虎,却要灭掉青鸟族?” “为什么我们要灭掉青鸟族,却不灭掉我们自己?” 他望着云殇,他眼中的疑惑,真诚而稚气,天真而荒唐。这亦是他心底的疑惑。他的责任,被重重疑惑包围着,桎梏着他,让他自苏醒以来,一直如拖着枷锁般踉跄前行。 前行的尽头,是汐含泪的双眼。而今,他只能仰望,无法触摸。这些疑惑,便是他伸出的手,试图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。 云殇沉默了。 虎吃狼,狼吃羊,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。也没有任何人觉得狼吃羊是正义的,而虎吃狼则是邪恶的。青鸟族亦是这样。青鸟族吃人,人吃百兽,这都是天性。如果有个人能站得足够高,不受世间一切规矩的制约,那么,他一定也会觉得,人吃百兽,没什么正义可言,而青鸟族吃人,也没什么可称之为邪恶。 但,没有人能站得那么高。我们立在这片大地上,身上就一定会落上尘埃。 云殇叹了口气。 “或许……或许是因为我们是人类……” 他的语调中,也有一丝黯然。 因为我们是人类,所以,我们吃百兽,就是正义的;而青鸟族吃我们,则是邪恶的。什么是正义?上古神君临这个世界时,没有正义,没有邪恶。妖,鬼,神,人,都生息在这片大陆上,这片大陆不归属任何一族,亦没有任何一族凌驾于别的种族之上。 那是真正的平等时期。 然而,当人类崛起之后,这一切,都改变了。 圣人,为万代立法。 于是有了正义,有了邪恶。有了规矩,有了尊卑。妖,鬼,甚至神,都被制定了规范,都必须选择一个阵营,或正义,或邪恶。千年之后,没有人还记得,正义、邪恶,是由谁来定义的。 当正义与邪恶深入人心时,人便胜利了。 正义与邪恶,也便成为法则。世间每一个生灵,都必须以遵守、维护这一法则为责任,违背者则为邪恶,天下共伐之。 于是,青鸟族吃人,是邪恶的;而人吃百兽,是正义的。 古来如此,是为金科玉律。云殇也从来没有怀疑过。但当他在面对烬的眼睛时,却忽然觉得这些金科玉律是那么苍白。这一瞬间,他仿佛从烬的眼睛中,看到了神明。 那是一双站得足够高的眼睛,他已经超越了种族与血仇的约束,用最单纯也最深刻的方式思考这一命题。 云殇的脸,缓缓冷肃起来。 “烬,我想该是时候,让你自己来决定了。明日凌晨,太阳初升之时,我会率领六长老及全部人马,在此等候你。如果你决定去,那么,就率领我们攻入青鸟族,灭绝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的邪恶魔族。如果你决定不去,那么,我们会自己杀过去。就让人类的希望以及文明,在这一战中葬送,免遭凌迟。” 说着,他驱赶着青鹿,转身,向营地深处走去。 将烬一个人留了下来,留在苍茫,而惨白的月色中。 烬呆呆地站立着。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。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。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云殇将选择权交给了他,让他自己决定。 他已拥有伟大的力量,没有任何人能逼着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。或许云殇可以,但云殇并没有这么做。 别人强加与的责任,终究是别人的责任,不是自己的。只有自己真正认可的责任,才是自己的。那时,背负的也才是自己的痛苦。 云殇将烬留下来,是让他想清楚,究竟什么才是他自己的责任。 什么才是他自己。 烬双目中突然闪过一阵恐惧。 这正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。 究竟什么才是自己?他始终不明白。 如果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,他又怎会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责任?他又怎会认可自己的责任? 他是谁? 他苦苦地思索着。 六龙射日剑内有无穷的力量,他想打败谁都能做得到。但,此时的他,却感觉到是那么无力。青鸟族亘古的记忆是那么庞大,他知晓昆仑山中发生的每件细微的事,他亦掌握着世间最繁复的魔法,与最强的剑技。 但,却没有一毫记忆能够解决他的疑问。 他的眼前,仿佛出现了两个影子。一个影子是泪眼相望的汐,另一个影子是决然离去的云殇。两个影子都企图说服他,但指向的方向,却截然不同。 他该去向何方?他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向? 极盛的月光下,烬抱住了头,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嘶。 第五章 天阶尽头 太阳初生的时候,亦是一天最明亮的时候。沉睡了一夜的人,这一刻的力量与信心都增至最大。人类的勇气已被压制得太久,等待这一次爆发。 这,亦是决战的一刻。 云殇骑在青鹿上。他身上仍然是那件长衣,像是落在山石上的云。但青鹿身上,已披上了铁甲。他的身后,六大长老全都披剑而立,身穿华服,威严宛如天神。再往后,蜀山、昆仑、蓬莱三派弟子冠盖云集,每个人脸上都是慷慨激昂的神色。 这,亦是赴死的时刻。 为了生存,抑或为了信念。 他们在等待,等待烬。 六大长老的脸上,显然都有犹疑之色。显然,他们并不觉得云殇这样做是对的。为什么不说服烬呢?让他自己胡思乱想,谁知道他会想出些什么来?上古之时,他就曾率领青鸟族挑战过天帝,谁能保证他不会再度背叛人类? 但云殇的脸色却很平静,他微微仰着头,看着日轮。 日轮飙转,无时或停。 它亦何尝不是站在最高、最玄远的位置看着大地。在它看来,大地上亦何曾有正义、邪恶?任何生灵,即使最卑贱、最污浊的,都得到了它的照耀。 它从不遗弃谁,也从不关怀谁。 但,总有一天,这个太阳将只属于人类。 云殇坚信这一点,因此,他面容平静,微含笑意,淡定地等着烬。 他知道烬一定会来。 日上三杆,炎火炙烤着大地。一轮太阳冉冉自地平线的另一头升起,向这边行了过来。 那是烬。日芒从六龙剑上腾起,将他全身笼在其中,光华射目,他就仿佛变成了另一轮太阳。但他的身上却衣衫褴褛,仿佛刚经过一场大战。如湖泊一般幽深的双目中布满了血丝,显然,昨夜一夜未睡。 他来到云殇面前,止步,不说一言。 云殇也不再说话,只是挥了挥手。大军向昆仑山顶压了过去。 青鸟族居住的,是昆仑山的顶端。越过雪线后,巍莽的昆仑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,才能到山顶。从山底往上看,昆仑山顶永远隐藏在云雾之中,宛如戴着荆冠的王者。但一越过雪线,踏入云中,则景象陡变。 沉沉的云雾漫延于足下,似是大片的积雪,却又乘风变幻,倏为山川树木,倏为亭台楼阁,却又皎洁无尘。空中更无点云片雾,只有虚苍苍的天,凌空悬着,蓝得就像是被倒立的湖泊。日月的光芒,竟同时出现,在山顶放出同样的光明,旋绕着昆仑山。 无昼也无夜。 这里,是通明世界。气候温暖湿润,和风舒疏,万古常春。不时有巨大的青鸾飞起,在空中翔舞出优雅的姿态。随着日月的轮转,宏伟的虹桥间或挂于云海之上,上面影影绰绰地点缀着几个影子,便是通晓上古仙术的青鸟魔族。 在山的最顶端,遥见一株巨大的古树披拂着十数里的枝叶,生长伸展着。那就是青鸟族的根本重地。传说,古树根部就是青鸟族的血池,而古树之顶,则是太阳升起、陨落的地方。沿着古树的主干,便是昆仑天梯,上通天界。 西王母,正居于天界之中。 云殇挥了挥手,命令大军沿着崎岖盘旋的山径,向古树行去。 奇怪的是,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。这里宛如常春仙府,盘旋于云顶虹彩中的青鸟族,怎么看去也不像是嗜血的狂魔。 蜀山、昆仑、蓬莱的弟子们忽然有种错觉,他们不是来戮魔,而是来朝圣。 他们不禁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柄。 云殇静默不语,他对昆仑山顶的地势极为熟悉,不多时,就率众来到了古树之前。 只有站在它前面,才能体会到这棵树究竟有多大。没人能说的清,究竟是昆仑山孕育了它,还是它孕育了昆仑山。它的干伸展着,一直插入青冥的天中,甚至,有些枝叶已经不见了,似乎已进入了天界。 它,就是人间通往天界的天梯。 云殇深深看了古树一眼,低下头来。 古树之前,青鸟族人全部披甲执剑,列出整齐的阵型,迎接着人族的大军。似乎预感到这一战的重大,她们几乎倾巢而出。 青鸟族人数并不多,仅仅只有两百多人。但秉承西王母血脉而生的她们,几乎全都是最强大的战士,每个人都可以生裂虎豹,劈山崩石。 如果没有烬,她们可以轻易地将人数超过十倍的人族联军撕成碎片。但此刻,浑身散发着金黄色太阳光芒的烬,竟令她们本能地感到畏惧。她们在射日剑的光芒下轻轻瑟缩着,等待着她们的女王,引领她们取得一场胜利。 她们相信,在血池中诞生的新的女王,一定拥有振兴族群的力量。 古树的枝叶,忽然发出了一阵颤抖。 它那巨大的根茎,缓缓分了开来。 这一幕,竟似是分娩。 幽深而逼仄的血池,从古树的根部露了出来。池中的水混浊、血腥,透着暗红的气息,仿佛千万年陈腐的血浆。池水在不住地涌动着,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缓缓从池中诞生。 烬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。 然后,他看到了汐。通体赤裸的汐。 她的黑色短发,只一夜间就已经变得极长,皓白如雪,沉沉地披拂在她的背后。那是她身体上唯一的遮蔽,银丝披拂,宛如一场皓雪,又宛如夏夜的月光。 这种发色,是青鸟族独特的颜色。暗赤色的战纹在她的身上蔓延着,从双腋之下透出,飞舞盘旋,形成隐秘而古老的符文。战纹随着她的动作、呼吸,暗暗地搏动着,似乎她全身的血脉都透出了肌肤,镂刻成这些妖异的纹路。 遍体战纹,便是她唯一的衣裳,却不是遮蔽,而将她玲珑剔透的身材映衬得魅惑而妖艳。 纹路在她的眉心处聚结,合成一个淡淡的月轮。月光笼罩着她,她的身体仿佛已成为虚影,将天地万物笼于其中,仪态万千。 烬心底忽然闪过一丝失望。 汐看来是如此陌生,不再是他熟悉的、眷恋的汐了。 只有那未被战纹覆盖的眼眸,还浮动着最后一抹哀伤。那才是他隐藏在心底深处,虽轮回亦不能磨灭的记忆。 亦是他如太阳般威烈唯一无法照临之处,无尽光明中唯一的阴霾。 汐看着烬。 看着如太阳一般燃烧着,力量恣肆蓬发的烬。 他已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不愿说话,将什么都藏在心底的少年。 现在的烬,就像是天神。 只能仰望,她不能偎依,不能靠近。 她的心底泛起一丝痛楚。 今天,昆仑山日月同悬,祥瑞盛极一时,青鸟族的长老们都说,这是她即位的天兆,但她却要与他血战。 非得如此吗? 灼烈的日月之光,让昆仑山宛如琉璃世界,一切都通透无碍。但汐与烬的目光,只能交汇、却不能交融在一起。他们中间仿佛隔了一座昆仑山,哪怕遥望千年,也只能绕着峰峦,轮回思慕,却不能执手相依。 汐轻轻叹息一声。 难道,我们必须要厮杀吗?你与我,必须要有一个人死去? 烬沉默,无法回答。 他已经做过了选择,因此,他不能退却。但面对着这双熟悉的眸子,他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只能沉默。 汐拿出那只玉瓶。那是烬为了完成她的愿望,不惜斗杀毒龙,失血过多而取得的云殇之血。汐将它贴身藏着,每次抚摸着瓶身,她都会觉得,自己绝不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者,她的理想一定会实现。 因为有烬。 但现在,烬却提着光芒四射的剑,站在她面前,成为她最大的阻力。 而她遍身赤裸,成为他心中的恶魔。 她紧紧握住玉瓶,呈到他面前。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理想吗?我一定会找到一种替代品,替代血液,供我族食用。那时,我族就不用再跟人族争杀了。你答应过我的,要跟我一起实现这个理想。难道,你现在忘了吗? 你不想,再跟我一起,把这些玉瓶一支支装满吗? 她眸子中的凄伤,让烬忍不住一震。她描绘的是多么美好的理想。青鸟族不再嗜血,跟人族一起携手居于大地之上。 而他,也可以跟汐一起厮守,直至千年万年。 那时的岁月,会是多么宁静美好。 汐看出了他的犹豫,眼中泛出一丝笑意,走上一步,擎起了他的手。 那一刻,曾有三生三世的感觉。令他忍不住,放弃手中正燃烧着光芒的长剑。 云殇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:青鸟族永远都不可能放弃嗜血的本能。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替代品,永远都不能! 烬的手忍不住一阵抽搐。 汐回头注视着云殇,厉声道:你又怎会知道? 云殇淡淡道:因为这是你们的罪。 他的话,就像是针一样,刺进了汐与烬的心:你们两人,都传承了青鸟族的永恒记忆,你们当然知道原因,只不过不愿意去承认罢了。 烬身子颤了颤。青鸟族记忆深处的那份残酷、虐烈,忽然化成了一团火,烧灼着他的灵魂。 云殇一字一字道:因为,你们曾亲口吞噬了创造自己的人的血肉! 当年,青阳诱惑西王母,重造出魔族中最为强大的族群,跟人族争夺大地。西王母重造出青鸟族时已耗尽了心血,陷入了沉睡。但你们这些秉着贪欲而生的生灵,竟控制不了自己的饥饿之念,杀死了西王母,嚼吃了她的血肉!毫无感恩之心、只依本能而行的魔族,你们从降生的那一刻就堕落了!西王母的血的味道印在你们灵魂的最深处,你们永远无法忘掉那种味道!而你们从此再也无法找到任何东西,可媲美神明的血液!因此,你们的饥渴便越来越厉害,只有同样是从神明血液中诞生的人类的血肉,才能稍稍压制你们的疯狂。 那么,我问你,你能制造出媲美神明血液的食物吗? 你能创造出神明吗? 他冷冷的话语,刹那间击碎了汐眼中最后一丝希冀。 如果,她能收集天下所有人的血液,或许,就能制造出替代血液的食物来。 但残酷的事实却是,青鸟族真正渴求的,不是人类的血液,而是神明。 她,能制造出神明吗? 更让她绝望的,云殇将埋藏在青鸟记忆深处,连自己都不敢忆起的罪,血淋淋地揭起了。她们,吞噬了自己的母亲。那创伤流出的血,至今还从古树上滴下,滴进血池里,成为她们立族之基。 她们至今,还凌迟着西王母的肉体。 难怪,无伦她们如何呼唤,都得不到西王母的回应。她们以为西王母背弃了她们,但真正的背弃者,却是她们自己。 云殇沉痛道:如果不灭绝你们,迟早有一天,你们会吞尽世间的一切。而那时,渴欲无法满足的你们,就会吞噬自己…… 汐跌倒在地,云殇的话几乎击溃了她,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每一丝呼吸,都是垂死挣扎:不!我们将想尽一切办法,召唤出西王母,我们一定能做到的!她是神明,她是不灭的!她一定会原谅我们的,因为她是母亲,无伦孩子犯了什么过错,母亲总会原谅孩子的…… 她的凄厉的呼唤,似乎是向冥冥神明发出的救赎的哀恳—— 但,没有神明回应。 云殇看着她,冷冷地看着她。 缓缓地,他退后了一步。于是,与汐相面对的,是烬。烬手握长剑,浑身燃烧着金色的光芒。 就仿佛世界将灭时,将世界烧成劫灰的天火。 汐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苍白的笑容:烬,相信我,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。 她昂面看着她,目光坚定而凄伤。 烬的心底染满痛楚。他看着她,仿佛已看了五百年。她凄婉的神态,五百年来从未改变。 原来,她想要的,永远都不是他能给的。 汐的脸上,慢慢浮起了一丝绝望。 她站了起来。她站起来的时候,她的泪痕,已在风中干涸,干成另一条暗赤色的战纹。她站起来时,心已如死灰,不能搏跳。 她冷冷地面对着烬。仿佛已面对了五百年。 她知道,她想要的,他永远都不能给。 前生今世,概莫如是。 她的哀恳在今日,他的回答,却在昨夜。 在那个痛苦的,如凌迟一般黑暗的昨夜。 于是,他用金黄色的光,将自己包裹起来,让自己痛苦的眸子,隐藏在极度的光明中,没有人能看得见。 连汐都不能。 第六章 日月双生 日月同辉的昆仑山顶,突然晃动了一场骚乱。 早就备受饥渴折磨的青鸟族人,终于忍受不了这么多食物罗列眼前的诱惑,开始攻击人族。一头头青鸾列阵而起,飞舞在云雾从中,不时伴随着凌厉的剑技,从空中怒射而下。凄厉的啼叫声,贯穿长空。 昆仑、蜀山、蓬莱三派弟子纷纷喝骂着,飞起剑光迎战。但青鸟族的战力实在太强悍,才一接阵,数名蜀山弟子就被凌空挑起,斩成碎片。 血雨漫空,纷纷洒下。 粘稠的血腥味刺激了更多的青鸟族人,她们纷纷欢啸着,驱赶青鸾飞上空中,让鲜血尽情淋在自己身上。 她们赤裸的躯体因兴奋而变得嫣红,身上缠绕的战纹像是有生命般鼓动着,吸食着血肉碎屑,颜色逐渐变得鲜艳起来。这使她们原本美丽的容颜渐渐变得媚艳而妖邪。 随着青鸾舞空,她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声短促而压抑的啸叫,向着人类疯狂扑击。 青鸟族自上古传承的种种邪异魔法,也随之倾泻而下,在日月的照临中,绽放出一朵朵赤红的血花。 这一幕,像极了人类狩猎时的情形。 一样的残忍,也一样的欢愉。 不时,有一头青鸾被密集的剑光斩落,在空中炸开。但更多的,却是三宗弟子,被青鸟化为血雨。 双方人数的对比在迅速地改变着。空中粘稠的血腥,也越来越重。 云殇的脸依旧平静。他手中的帛卷,在画笔的追摹下,一点点铺开,将这惨烈的一幕囊括其中。 他的眸子却静静地看着烬。看着他和汐生死相搏。 烬身上的光芒,越来越强烈。 汐注视着他,终于悠悠一声叹息。这是最后的战役,是人族、魔族争斗千年的终点。终于在昆仑之巅展开,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得了它。 而她与烬的一战,也势在必行。 她选择了自己的责任,回到自己的母族,继任女王。而烬也选择了自己的责任,守护人类,灭绝青鸟族。 她们是在同一个夜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。 从此,他们无法再相守相恋,携手此生。 汐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,心头有割裂般的痛楚。 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 现在的他与她,难道不是在命运的车辙里,冀图借对方的拥抱,获得短暂的温暖?那么,何妨尽情一战,令缱绻之情,化为相思,放对方以自由,从此相忘于江湖。 她惨然一笑。 我们同时使出最强的一招来,好不好? 这样,不管谁杀死谁,死的那个人都不会太痛苦。 烬轻轻点了点头。 他能做到的,也仅此而已。 汐发出了一声清啸。 巨大的青鸾,在她身后张开双翼。七彩的长羽跟她的双手攀附在一起,激烈地旋舞着。她曼妙的身躯在日月光影的轮照中跳动,血之渴欲与生之灿烂不停地在她身上绽放、隐灭,宛如一张猩红的曼荼罗图案。 她的眸子紧紧闭着,她的欲望,在这一刻完全释放,化为无数隐形的飞羽,在昆仑山顶盛放。 烬也闭上了眼睛。这一刻,他的心中,只有剑。只有那把跟随着自己,无伦多少生,多少死都从不曾背弃过的六龙射日剑。他把自己所有的坚定,都灌输进了这把剑中。 带着他痛苦的信念,带着对人类的未来的期许,对文明的传承信仰,也带着神明对众生的慈悲,化为单纯一剑。 化为他们最后的缱绻,最后的对彼此的拥抱。 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 刺出。 烬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轻松。他从没有这么轻松过。那一刻,笼罩在他心头上的沉重的屏障,似乎被打开了,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,紧紧贴着他的心伏下,温暖无比。 那一刻,他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。 温暖的触感,缓缓从剑锋上淌下,循着他的手心,浸湿他的肌肤,一直钻进他身体最深邃的所在。他仿佛听到一声轻轻的呢喃,在他的耳边萦绕着。无数相同的记忆,轻轻地印在他的心上。 每一丝都是已经知道的,却又重新忆起了一遍。 只有一丝些微的不同,在倾诉着一个充满幻想的少女的一生。那一袭绿衣在空中绽放开飞扬的裙角,萧萧短发宛如暮鸦掠过昆仑山上的积雪,盈盈相望,在向他倾诉着那虚无缥缈的理想,就像是一场梦。 他能感到汐的身体,在他怀中渐渐冷却。 烬笑着,却不觉泪流满面。 他闭着眼,长剑猛然挥出。 空中高速飞行的青鸾,像是忽然受到了极强的力量的冲击,猝然惨叫一声,一团火光从体内爆开,化为灰烬坠落。它背上的青鸟族人,在震惊中看着一道光从自己身体最隐秘处炸开,将自己炸为粉末。 烬的长剑一下一下挥着,每挥一次,就有一头青鸾陨落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为挥剑,只知道,这是他的责任,他必须要完成。 他必须要完成,否则,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。 他挥舞着,直到昆仑山顶,响起一阵欢呼。 那个嗜血的,如梦魇般盘绕在人族头顶的青鸟魔族,终于在他的剑下,被全部灭绝。 烬跪了下来,抱住汐。 汐就像是一幅画,她的笑,她的娇憨,她的天真,都用灰暗的色彩涂在了这幅画上,深深嵌入了烬的灵魂。刹那之前,她还带着苍白而甜美的微笑,和他诉说着自己的理想,她还痴痴看着他,哀恳而从容。 而今,她却不能言,不能动,任嫣红的鲜血染尽了昆仑山的土地。 烬伸出手,替汐擦拭着血痕。她的肤色是如此皎洁,不应该被血污玷染。她虽承继着上古以来的血咒,但她却是唯一片尘不染的存在。 没有任何罪孽,可以强加在她身上,因为她有一个纯净的灵魂,善良而坚强,柔软而执着。 当人们在谈论罪愆、救赎时,她在世间孤独地行走着,搜集着所有生灵的一滴滴鲜血,也收藏下让这个世界归于和平的每一滴希望。 她的孤独,是她的原罪,却将她与她背负的割裂开,成为天上地下,唯一的纯真。 如果这世间真有西王母,她的诞生,就是西王母对青鸟一族的宽恕。 如果说青鸟族秉承弑母之罪而生,她就是从血池中诞生的、唯一纯洁的女儿,她来到这个世界,就是告诉所有人,该怎样获得母亲的原谅。 她不应该死。 她不应该为她没做过的、却不得不承受的负责。 不知过了多久,烬终于将她的脸擦拭干净。 此刻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美丽,在被死亡紧紧拥抱之后,她终于放下了力量、责任、以及嗜血的命运,得到了真正宁静的安眠—— 她的宁静,应该让每个正在欢呼着的人感到羞愧。 烬轻轻合上她的眼睛。 走,我带你去。你一定会复活的。 他轻轻地在汐的耳边呓语着,他跨过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的人们,向那棵古树走去。 人类在最艰难的时代得到了最期盼的胜利果实。他们终于打败了青鸟族,将之全部绝灭。在云殇的指挥下,战斗力最强的三宗弟子们组成了战阵,扫荡着青鸟族的残余部落。剩余的只是些老弱病残,他们轻易地就将之格杀,不再遭遇什么抵抗。 大多数人却在这一刻尽情地欢歌着,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。 他们大开青鸟族的宝库,将青鸟族所有的珍宝都拿了出来,披挂在自己身上。于是,他们每个人都成了帝王。青鸟族的尸骸被斩裂,堆积在地上,形成一个又一个赤色的山丘。他们就在这山丘上疯狂地跳着舞着,将鲜血涂在自己身上,为自己凝成一道又一道战纹。 有些青鸾残存下来,人类企图驯服它们,骑着它们在天上飞翔。他们早就企望这征服苍穹的威权。但那些青鸾性子极烈,它们宁肯撞死在山崖上,也不肯让人类骑在它们高贵的躯体上。 人类憎恨地切割着它们的遗体。 这一刻,他们成为昆仑山的主宰,任他们如何张狂,都不过份。 甚至,没有人觉察到,烬正在离开他们。 他们不需要烬了。 烬抱着汐,沿着古树的躯干向上攀援。这棵树虽从外看去那么宏伟,覆压着昆仑山,但,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,它其实早已开始枯萎。它的叶,是枯荣参半的,只是山顶日月的光芒太强烈,将干枯也照成了鲜浓,才给了人们以枝叶繁茂的假象。 它的主干已经裂开,沿着纹路与年轮,绽开一道道狞厉的沟壑,将它割裂得支离破碎。 也许,从西王母被蚕食时开始,它就已经死去,只不过神明陨落的黄昏,总是那么漫长而凌迟。 烬踏着干裂的纹路,渐渐感觉风强了起来。低头时,已经看不清凡俗的喧嚣了。人类沉迷的疯狂欢呼,变得虚弱而空洞,无法传到这么高的空冥。只有那株古树,仍然在日月的陪伴下郁郁苍苍。 风凛冽起来。那是从天地交界处吹来的罡风,阻隔着人类污秽的脚步踏足天界。 烬紧紧抱着汐,汐的身躯已被罡风吹得冰冷。在这无人的空旷处,烬连人带心都被吹得冰冷。 他终于完成了自己应做的事情。他也因而得到了自由。 从此,他可以不再关心人类,所有的心思,只用放在怀中的这具躯体上。 他只想要她的温暖。 他一步一步走着,罡风几乎将他的血与肉全都吹走,但他仍然坚定地踏在树干上,不受阻挠。他的心志是坚定的,只要有了方向,哪怕一百年才迈一步,他也一定能走到。 等着我。 他在心底轻轻许诺。 下期预告:天阶的尽头有什么?有西王母,还是不死药?汐真的死了吗?而云殇,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…… 第七章 昆仑图卷 终于,或许有那么一刻,他忽然失神了一瞬间,他突破了罡风,来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。 时间或者空间,仿佛都在这里失去了意义。凡间的一切,无伦多遥远、多古老,仿佛都可以在这里看到。世间纷繁芜杂的一切在这里也变得简单。智慧则膨胀到则无穷无极,只需略一思索,便可洞察前生后世。 这里,就是天界。青鸟族被创造的地方,也是西王母最终沉埋之处。 但这里,天阶的尽头,却没有西王母,没有不死仙药。 烬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,他抱着汐,在迷雾中寻找着,却一无所获。 眼前,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。 云殇。 他仍然骑在那头青鹿上,他手中的画卷无终也无始,在他纤长手指的勾描下,流乱出一道道美仑美奂的线条。他的双眉缓缓垂下,神色依旧那么平静,仿佛青鸟族全灭的结局,也不能让他稍有欢愉。 长长的衣袖,仿佛天际唯一的流云,流泻在他淡卷诗书的从容中。他静静地立在烬面前,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。 烬停下来,怔怔地看着他,下意识地将汐抱得更紧。 云殇淡淡道:“传说西王母处有不死之药,凡人若服一粒,便可长生不老,若服两粒,便可飞举成仙。纵然身死,只要魂魄不散,服之立即复活。你来这里,便是想得到这种药,救活汐,是吗?” 烬点了点头。不错。 汐可以死,青鸟族可以灭绝。他可以挥出那一剑,只因为他知道有不死之药的存在。他会拼着身化成泥,血化成灰,也要登上天梯,取得不死之药,令汐复活。 那是他能给她的温暖。 云殇淡淡地笑了笑,他的笑容亦像他的人,从容而伤感:“但你可知道,这世上,从没有不死药。如果你相信真有所谓的不死药,你怎还会相信西王母已死?” 他的笑容中泛出一丝讥刺:“一个最终归于灭亡的神明,怎么可能造得出不死药?既然药名不死,她为什么却死了?” 烬如蒙雷击,他的双手几乎抱不住汐的尸体,踉跄着,几乎摔倒在地上。 他竟为了这个虚无飘渺的传说,杀死了汐! 云殇看着他,脸色有些冷漠:“天阶尽头早已是一片空无,没有西王母,没有不死药。而你亲手杀死的汐,永远也不会复活了!” 烬怔怔地,说不出话来。 突然间,他觉得心是那么痛。 是的,连天阶尽头,也没有了神明。从此,人类将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,文明将传承,众神将甘心隐退。总有一天,人类将证明,他们比神明还要伟大。 但,若是他的心从此缺失了一半,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。 云殇望着他,他的痛苦映留在云殇的眼睛中,却已仿佛痛了千年。 “现在,或许是让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了。” “难道你没有怀疑过,为什么我对西王母跟青阳的事情知道得那么详细,而你,却什么都不知道?” 他凄凄一笑。 “其实,并不是因为你失忆了,而是因为你的确不知道。” “因为,真正的青阳,是我。” 烬的头倏然抬起。 “什么?” “你说什么?” 他放下了汐的尸体,踉踉跄跄地冲上前来,抓住了云殇的衣襟。这一刻,所有的力量、技巧,都无从用武,他只能简单地抓住那一袭白衣,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。 云殇静静地看着他。 “远古众神的时代,诱惑了西王母,创造青鸟族,率领着她们逆抗天帝、争夺天下的,是我,不是你。亲眼目睹着西王母被她亲手创造的青鸟族撕裂吞噬的,是我,不是你。在即将胜利的前夕,背叛了青鸟族,并用太阳天火将之几乎焚烧干净的,是我不是你。” “我才是那个祸乱的肇始,污秽与背叛的源头,将神明的秩序搅乱的天帝之子,青阳。” 云殇淡淡说着,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,但他的语言中,有不容置疑的威严。 他徐徐退下衣衫,他的身上,残留着天火灼烧后触目惊心的痕迹,竟与那些青鸟族人身上暗赤色的战纹有着惊人的相似。 他的双腿苍白无力地垂下,经脉已全部凌乱。 ——这是天火灼烧的结果。从此,他变得毫无力量。空有天下绝顶的智慧,无人能及的知识,却半点都用不出来,只能依赖烬。 烬死死抓着他的衣襟,太阳真火完全不受控制,从他身上喷涌而出,灼烧着云殇的肌肤。更多的日纹透进他孱弱的躯体里,侵蚀入他的灵魂。 但云殇的眼眸仍然淡淡的,仿佛这具躯体根本不是他的。又仿佛,经历千年的伤痛后,他早就对这样的痛苦习以为常了。 他注目着烬:“对不起,我欺骗了你。灭绝青鸟族,本是我的责任。” 烬紧紧盯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无力,变得绝望:“那我呢?” 云殇轻轻叹息:“对不起,我也不知道你是谁。” 仿佛一道惊雷,在烬的脑海里轰然炸开。 不是他的责任。 他根本就不属于人类。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。 但他却已为这份责任,亲手杀了汐。在那个凄伤而血腥的夜中,他亲眼看着她跨乘青鸾而去,而又选择了背负起那沉重的责任。 而今,却要告诉他,这些与他毫无关系,甚至,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。 他瞬间失去了理智,冲着云殇嘶声大喊:“你知道吗,我选择了责任,只是因为我相信你!只是因为,我想若是你来选,你一定会这么选!” 云殇的脸色变了变。 他的眸子中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。或许,这是自他亲眼目睹着西王母被裂食之后,唯一流露的痛苦。 “对不起。” 他柔声道。 但,没有任何柔和能够阻挡得了烬绝望的怒意。他身上的太阳之火轰然爆发,惨烈地嘶吼道:“我要杀了你!我要烧尽所有的一切,包括人类!我要让这个世界为她殉葬!” 云殇倏然抬头,凝视着他的眸子。 他轻轻抬起袖子。 他一直在描绘着的那幅画卷,从他的袖子中打开,落了下来。画卷,像是一条彩虹,在天界绵延,伸展。 他绘制了千年,终于,在这一刻完结。 那是一幅关于快乐的画卷。 画中每个人物,脸上都洋溢着笑容。他们跳着,唱着,劳动着,生活着,幸福着。他们或为士,或为农,或为学,或为商。但无伦他们为什么,他们都是自己的主宰。他们辛勤耕耘着,就有收获。 他们奉献着,就有回报。 这个世界,没有青鸟,没有神明,只有人类。这个世界,草木丰美,牛羊成群。 这个世界中,有他曾看到的,听到的,想到的,念到的所有的人。 六位长老,三宗弟子,剑仙谷的村民,天下的百姓,甚至还有烬,云殇,以及林林总总的所有的人。 而画卷最中心,是汐。 那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模样。 翠色的青衫在风中萧萧飞扬,短发垂肩,玲珑的鼻子随着眉峰也微微蹙起,笑容中有琉璃一般的纯净。 这不是一副普通的画。每一笔,都勾描得无比仔细,她在风中扬起的每一丝发梢,裙角上的每一缕褶皱,笑容中每一分细微的变化,全都跃然纸上。 只她一个人,就可胜过整幅长卷所花费的心血。 可以想象,作画者要对画中人怀着怎样的爱意,才能将她的一颦一笑勾画得如此生动。在漫长的时间里,他又是怎样默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,才能描摹出如此逼真的神态。 烬隐约感受到了什么,惊讶地看着云殇,心底升起一阵茫然。 云殇的笑容中有一些苦涩,缓缓道: “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,和你一样,我亦爱上了她。” “从一开始,我就知道,她是青鸟族人,终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仇敌。但我什么都没有说,让她留在你身边,陪伴你,照顾你,看着你们相爱,看着你们执手低语,看着你们决然分别,看着你们互相残杀……” “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,却无法言说。” “当你看到她难过悲伤的时候,可以安慰她,可以拥她入怀,可以拭去她的眼泪,亦可以仰天长啸,质问这命运……我却什么都不能做,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们,用画作来诉说我心中的痛。” “我知道,你就是我的影子。你是那个还未失去力量的我,我借你的手,帮过她,爱过她,又杀死了她——这和我亲手杀死她毫无两样。” “毫无两样的痛。” 他叹了一口气,抬头注视着烬,轻声道:“你现在总该明白,你失去的,也是我所失去的。你痛苦的,我比你更加痛苦百倍。你付出的,我也付出了同样多。” “但我必须这样选择,这是我的责任。” “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神,或者半神。” 他静静地说着这一切,语气渐渐变得郑重: “没有半神,这个世界才会幸福。所以,我的理想,就是消灭所有的神或者半神,将这个世界归还给人类。” “如今,我的理想终于接近完成了。” 他笑了笑。 “只缺少最后一步。你知道吗?世上只有两位半神了,一个是你,还有一个就是我。” “再杀掉这我们,我的理想就会完成。” 他凝视着烬。 “你,愿意帮我完成这个理想吗?你看,这个世界是多美……” 他轻轻抬手,他的血,从手间流下,慢慢没过长长的画卷,将那个完美、祥和的世界,浸沐在血色里。 以及月汐那明丽的笑脸。 是的,他的理想完成了,他杀死了所有的半神,包括自己。 他静静地看着烬,目光渐渐变得空洞。 只有他的笑容,却还是那么宁静,宁静而柔淡。就像烬在拂去重重劫灰,刚见到他时一样。 烬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那染血的长卷,看着汐。 看着映照出凡间一切生死轮回的天界,看着淡淡的云,看着辽远苍穹中永世不消的寂寞。 也看着自己曾经的悲伤与欣喜,希望与绝望。 静静地,他身上的太阳之火慢慢涌出,点燃了云殇,点燃了汐的遗骸,也点燃了自己。 劫火,从射日剑中溢出,在他们两身上熊熊燃烧。 云殇没有动,火光映照下,他脸上的微笑依然如明月一般空明、动人。他久久注视着手中长长的画卷,看着自己的身体,和这幅辉煌的画卷一起化为劫灰。 烬,缓缓躺了下来,双手交叠,放在胸前。 他知道,这场大火在焚尽他们的身体后,就会止息。昆仑山中奇花异草,虫鸟鱼售,甚至正在为胜利狂欢的人类都不会受到波及。 人类的愿望实现了,他们终于灭亡了青鸟魔族,重新掌控了昆仑,掌握了神魔才有的力量、知识、财富。 云殇的愿望也实现了。至此,所有的半神都已灭亡,这个世界将在人类的主宰下,制定出新的规则。日月再度普照,众生再度繁衍,都将在人类的法则下,得到长久的平静与繁荣。 月汐的愿望呢?是否也已实现?青鸟一族再也不需要嗜血为生,她们终结了血咒,终结了弑母的原罪,永远沉睡在昆仑山的劫灰里,享受真正的安眠。 而他自己的心愿呢? 这样算不算与汐一起,漫漫相守,度过这无尽的岁月? 烬微微苦笑,闭上了眼睛。 他什么都不想记得,他宁愿自己将一切忘记,包括自己的姓氏。 纷纷攘攘的劫灰,慢慢覆盖下来,将他的身体渐渐埋葬。他睡着了,睡在这个死灰色的沉寂的世界里。 直至永远。 尾声 经昆仑山一役,人类得到了青鸟族留下的宝物、法术、剑诀。并掌控了昆仑山,以山中灵药奇珍修真炼道,力量越发强大。 天庭有感于人类剑仙势力强横,终于降下天滞石碑,压制所有剑仙修行的进度。 步非烟其人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,80后才女作家,尤其擅长武侠小说,拥有浩瀚的想象力与神奇的创造力。代表作《华音流韶》累计销量超过200万册,被称为二十一世纪崭新的华语幻想文学史诗。如今,步非烟应邀为2D仙侠网游大作《剑仙》撰写同名小说,金刚、风雷、逍遥三大职业的比拼,昆仑、蓬莱、蜀山三大剑宗的纷争,将在她的笔下演绎出一段精彩绝伦的炼剑修仙传说!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8080txt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